白恶魔（结局
»»»
历史上，记载了一次日全食。
据说那次日全食非常壮观，整个天空都没有光芒，比黑夜更像黑夜。
像是天谴。
事实上，就是天谴。
唯一的神，集合了所有神的力量，向人界降下最可怕的天谴。
后世为了掩盖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记载为大日食。
人类不解，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勤勉劳作，他们对神抱有敬畏之情，向神祈祷，奉上贡品，为什么得到的是天谴？而不是天赐？
因为神，不是神。
他是获得了心的魔，有着私欲，有着感情，有了不曾拥有过的爱。
「——人类。」
「——就此终结吧。」
»»»
眼里究竟映照出怎么样的景象呢？
因为被溅到脸上的鲜血和滴落的眼泪，木户的双眼视物已经有些困难，但是她还是能看到那个站在自己身前张开了羽翼保护她和姐姐的男人。黑白两色的羽毛混杂在一起，像两只猛禽在打架一般。因为鹿野背对着她，所以她没能看到鹿野的表情。
很久之后，每当她回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想也许夺人死亡，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右眼被血糊住了大半，都有些影响视线了。
木户能听见人们的悲鸣，能感觉到他们在仓皇逃窜，而且也确实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去了。
是吗。是这样啊。
你啊——
她把视线重新集中在鹿野身上。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
「是、是怪物！」
「警卫队！列阵！杀死这个怪物和圣女！」
「招来这样的东西，果然那圣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这样的。
非人之物总是会被迫拥有一个载体的寄托，传说大多就是这样的，但她没有想过她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成为「传说」这样的一天。
那样的荒谬。拜谁所赐呢？
是鹿野吗？不、不是，他当然也是受害者。如果没有遇见她，他应该还是那个游戏人间的恶魔，不为人所知。
是那些令人作呕的家伙吗？或许吧，枪口黑黝黝的，比天空要更加黑暗，但是从那里迸出来的子弹带出的火花却又那么耀眼。
那是谁呢。
——「是我。」
「你不是，想要得到回应吗？」
你不是，想要得到你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吗？
那我问你，你现在，拥有了吗？
——啊啊，拥有了，拥有了背叛，拥有了抛弃，拥有着一切，又无法得到曾经所得到的一切了。
那你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你后悔过吗？
后悔，不、不对，做出的选择在她看来都是正确的，不曾后悔过，就算是在黑夜里看着充斥着血腥的街道、甚至会想要尝试说去品尝同胞的内脏的时候、还是拥有着本不该有的诸神陨落的记忆也好。
——我从未后悔过啊。
——「我也是。」
但是那样的我，有被谁看见了吗？
木户是知道的，她从小就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孩子，没有来到圣教堂之前，仆人们有时候甚至留意不到她。
所以她从小就隐藏得非常好，不被任何人发觉地悄悄成长着。
唯一察觉到的只有姐姐而已。
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在自己怀里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在远处的鹿野游刃有余，也是啊，这些家伙对于鹿野来说根本就是杂鱼。
周围很安静。
民众都离开了。是他故意的。
——虽然说是恶魔，但实际上，你真不愧是曾经在天界逗留过的天使呢？
明明温柔，温柔都是没有用的。
那么温柔的妈妈离开了，她的温柔没有让她一世安乐。
那么温柔的姐姐也离开了，她对自己的温柔反而害了她。
「不要将之抛弃啊。」
「你和那孩子明明都一样。」
「不都是脆弱到互相扶持、互相舔伤口的小猫吗？」
「我果然还是想看到你们温柔的样子。」
——知道了。
»»»
人类是弱小的。
自己只要用翅膀轻轻一挥，弩箭和枪弹都伤不到他。
更别说被他护在身后的木户了。
其实这也是一场游戏而已。鹿野稍微有点不解了。游戏而已，他大可以不顾及人类的生命，甚至木户的生命他也不会顾及。
那些民众也是，明明每个人都曾经说过木户的坏话。
为什么会下意识去保护呢？也尽可能地不让他们被自己引起的战斗伤害到。
「好——无——聊——啊——木——户——」
想起来了。
是某个无所事事的黄昏。
鹿野缠着木户，从东边烦到西边。
几个回合过后，木户终于败下阵来，满脸无奈地问他想干什么。
「好无聊——木户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不讲。」
如是又是好几个回合。
「好吧你要听什么故事。」
「源氏——」
「那个不行。」
木户满脸「你从哪里知道的」的表情背过身去看窗外的夕阳，视线也从他身上移到了远处玩耍的孩子们身上。
「就讲我的子民的故事吧。」
她语气淡淡的，就像平常说话一样，但是眼睛里微微闪起的光芒很好看，就连平常仿佛睡不醒一样的眼睛也睁开着。
鹿野记得那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有那样的温柔神情。
残存的霞光恰好在此时照了过来，照着她，连躲在暗处的鹿野都被照到了，黑色的翅膀好像有了一层金边。木户的侧脸本来就好看，光一照，更是让鹿野愣住。
「……真好看。」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木户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起了那些人类的无聊故事，也不管鹿野表现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她讲故事的声音很温柔，很像哪个谁，鹿野不记得了。
「其实我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大概能成为谁嘴里讲出的故事的主角的。」
最后木户讲累了，趴在窗台好像想睡着了。
鹿野有点无奈，怎么在这样的地方都能睡着，正想说给她找披肩，就听见她好像这样说了一句。
不是温柔的语气。
是非常向往的语气。
明明就不该是这样的命运，又偏偏得了这样的结局，注定是悲伤的结局。
要比遇见他之前更绝望的、已经既定了的悲伤结局。
子弹好像打中翅膀了，唔，走神了可不好，就当挠痒痒吧。
——疼。
——突然好疼。
疼？
不可能，他至少几百年没有痛感了。
鹿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挡了子弹的黑色羽翼。被子弹打中的地方竟然开始腐烂，羽毛掉在地上，好像是迷糊的家伙不小心掉下来的一样。
是毒。
鹿野知道这种毒，不如说他曾经中过这样的毒。
诸神决裂的时候，善于施毒的神也这样让他身陷毒阵。
但是那时候的他因为吞噬了不少神，得到了抗性，那会这种毒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为什么这一次…——
「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没想到就算是你也逃不过啊。」
握着枪的男人嗤笑了一声，满是鄙夷。
「这种毒只对动了心的家伙有用。怎么——你这种非人的东西也会有感情啊？是不是喜欢上后面那个小圣女了？」
「啊，也难怪呀，同类相吸嘛。也难免的呀，毕竟圣女尽管是普通人类，可谁让她血统不纯呢？贵族的血脉竟然被玷污了，更不可饶恕的居然是成了圣女？不要太好笑了！」
「我看你一时半会也动不了，不如跟我聊聊天？——圣教堂可从来不会接纳血统不纯的家伙，可是呢？你的小圣女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呀？甚至把你这样的非人的东西都招出来了，我不杀她杀谁呢？」
——住口。
她才不是这样的。
鹿野能感觉到毒素开始蔓延，经过了那么那么久，看样子这种毒也变得厉害了啊，以前那个老东西怕是以为那会的他是要给母亲报仇所以才对他用毒的吧。
他的视力甚至开始慢慢衰弱，可能翅膀已经掉落下来了吧，挥动也感觉不到什么了。
原来竟然这样深刻吗？
鹿野其实没敢告诉木户。
那天她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没留意，所以鹿野一直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看到他自己脸都发烫了。
真好看啊，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孩子呢？
明明最不能对他这样的生物温柔了，但还是非常温柔。
但是平常真的是够笨的，被修女们冷嘲热讽的时候也不会反击，就像被人类围起来欺负的孤零零的猫一样，只知道炸毛龇牙吓唬人。
有什么用呢？
长不大的可怜小猫。
没人保护的可怜小孩。
妈妈不在了，爸爸是那样的无用，连温柔的姐姐也离她而去了。
她还能有谁。
这样的人竟然会被大家当成不祥之物？
鹿野认识过一个魔女，和木户有点像，被爱人诬陷说是魔女之后她就疯了。
木户现在怎么样了呢？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听觉也少了大半。
但他不笨，也不蠢，绝不至于把自己葬身于此，这时候脱身的话修养个几百年也不是问题。
——那木户怎么办。
没人保护她了，连他也要离开吗？
鹿野隐约听见了上膛的声音。——这样就好，这样他还有最后的底牌。
谁也不知道，他死后能够变成多么可怕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这样能杀了眼前的家伙。
哈哈，好狼狈。
不可一世的恶魔，居然会因为动情而被小小的毒绊倒了。
木户，会笑他吧。
「……」
「蕾。」
啊。
原来这毒还会让人觉出幻觉来吗？鹿野觉得好像他的视觉恢复了，还看见了木户，她还是穿着那身繁琐的衣服，但是原本梳起的长发因为风太大散开来了，还有她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红宝石一样的眼眸都要把他看穿了，他从来没看过眼神这般炽热的，他的圣女。
——等。红色的眼睛？怎么想都不对吧？！木户的眼睛不应该是黑色吗？
他瞪大了双眼。
「因为中毒脑子也变笨了吗？」
……是木户没错，能这样子一脸平静地揶揄他的，除了木户再无第二人。
「你的眼睛真好看。」
脱口而出。
「视力恢复之后第一句是这个…？」
「你——」
被抱住了。
视线里是黛青色的发丝，就算乱了也很好看，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垂在她眼前反倒平添了令人怜惜之意。
「为什么眼睛变成红色了？」
很不合时宜的问题吧？明明两个人都面临生命的最危险的一刻，谁也不知道子弹什么时候会打过来，他们却在这样的时间里拥有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第一个拥抱，确实是第一个——很多时候都是他恶作剧在背后抱住木户结果被木户揍飞，啊哈哈。
他们很早就拥有了不是恋人的亲吻，但是直到现在才拥有了心意相通的第一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但是一切又像是刚刚好的样子。
好像什么都不在了，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果然啊，这个世界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人向他们一样这样孤单了。
「……谁知道。」
木户头埋在他身前，看不清她的脸，声音也闷闷的。
「反正就是你这家伙还在打架的时候，脑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个人的声音。」
「诶？内心的声音说着要蕾保护我吗？啊啊——我太感动了、痛！」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才能在这种时候也在开玩笑啊！
他知道的。
因为看见了。
也许蕾看不见吧，但是身为非人之物的他清楚地看见了，在两人面前，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在盘旋着，像城墙一样保护着他们。
那是什么呢？
鹿野活了很多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或许它是有生命的，或许又是一团死物。
很多年以后，他才大约是知道了那是什么。
「这是你干的？」
他示意木户去看，那双红眼睛起先有着不解，但很快又是了然的模样。
「——是秘密。」
只有对鹿野保密的秘密。
木户从他怀里抬起头，顺势站起身，在要站起来的最后一刻，轻飘飘的亲吻停在了鹿野的侧脸。
鹿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亲吻了他冰冷的唇。那双眼睛还是赤红的，但是鹿野好像又透过那层炽热的红色看到了原本的色彩。
「——」
她说了什么？
»»»
「决定好了吗？」
「嗯，拜托你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
「我知道，你说话的第一时间我就知道了。」
「哎呀，那双眼睛果然能看透一切啊。」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这之后你们会很辛苦，虽然我是相信那家伙能保护好你啦……不妙，怎么有种嫁女儿的错觉。」
「那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了。现在，让这一切结束吧，你能办到吧？」
「——」
「你有好好地长大呢？真叫我高兴。」
「就交给我吧，谁让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呢？」
——
————
»»»
「妈妈…外面还是那么可怕吗？圣女姐姐怎么样了——」
「我、我也不知道——」
「妈妈，你去看一眼好不好？我好害怕，为什么白天的时候也会变成晚上啊？」
妇人没办法，叫上丈夫，壮着胆子从藏身的地窖出来。
然后她急急忙忙把孩子们叫了出来。
哪还有什么黑夜，看似漫长遮天的永夜好像只是一瞬间，外面的天明亮得不像天空。这时才正午时分。
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到街道上，大家合在一起，又不知道谁提出去广场看一看。
——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
被处刑的圣女也好，从天而降的恶魔也好，人模狗样的六大贵族也好，甚至在他们眼前死去的木户家家主也好。
全部都不见了。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天使，一个堕天使。
也有人叫他黑天使，因为明明坠入冥界，却还是拥有着天使的翅膀——可惜羽毛是纯黑的，黑得让人可怕。
不过叫他黑天使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有黑就有白，有天使就有恶魔。
是啊，世间还存在着一个白恶魔。
但是这家伙的存在比黑天使要难多了，她生来就没有了实体，只有一团虚无缥缈的意识，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
白恶魔游荡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发现了黑天使的存在。
然后她作为人类降生了。
看这个一点也不戏剧性的发展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拥有一点也不戏剧性的相遇。
被圣教堂的气息压迫得非常苦恼的白恶魔无意识地散发出了只属于她的气息，只有黑天使能感觉到。
「谁都好，陪我说说话——」
「救救我吧。」
然后，黑天使和白恶魔就相遇了。
»»»
「好了，故事讲完了，给我滚回家去，臭小鬼。」
「大叔好过分！」
小孩回头冲他摆了个鬼脸，满脸不屑地跑出了藏书馆。
鹿野也毫不客气地冲那个跑远的小孩扔了个石头，不过他算得很准，石头没打中孩子。
太长了。
他还是第一次试图将他的故事讲出来，结果就从午后讲到了黄昏。
要不是那个孩子中途打断他好几次！他肯定能讲的更好！
鹿野看了看天色，把藏书阁的大门关了。沿着长长的旋转楼梯一路走到了这栋建筑的顶楼。
他走过摆着一个相框的书柜，相框里只是一张画像，上面是一个赤发金眸的女子。
他走过放着一个琉璃盒的小桌，里面用琥珀封着一黑一白两片羽毛。
然后他走到床边，看着紧闭着双眼沉睡的少女。
「蕾。」
「蕾啊。」
那天离开以后，他陪着木户安葬了她的姐姐，然后带着她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国家。之后木户就陷入了沉睡。
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想来是白恶魔的力量蛰伏了太久，一下子爆发出来让木户没有办法好好运用起来，那一天尽数用出来带来了让她沉睡的副作用吧。
鹿野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我啊，今天跟一个孩子说起了故事。」
「关于我和你的故事，小家伙不信，非要亲眼看看，我把他脑门给弹了。」
「现在的孩子都不相信了，很多人都不信我们两个真的存在，你说是不是很有趣？诶——那样什么化装晚会我们去参加的时候不就可以把这些人类吓一跳？」
他干笑两声，又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今晚的星星很漂亮，我们这里可是整个镇子最好的观景台哦。谁让我们家刚好就是整个镇子最高的建筑呢。」
「要一起看星星吗？蕾。」
他感觉到她的手动了一下。
「蕾？」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本应沉睡的少女。
时间好像倒退。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从高处看着她，看着她一瞬间惊愕的眼神，调皮地问候她。
『没人告诉你别在午夜祈祷吗？圣女。』
『初次见面，晚上好。』
现在是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的木户看着他惊愕的双眼，有些生硬地弯起嘴角对他笑了。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一样。
「晚、」
「晚上好。」
——鹿野。
「啊。」
「晚上好，蕾。」
「一起看星星吧。」
END
